第10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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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鳥城顧名思義,以羽毛天青的雀鳥聞名,起初是名男子意外發現並飼養,與路邊的雀鳥形似,但顏色不像,街巷花坊都稱青雀。

但因和古籍記載的青鳥顏色相近,城主為了附庸風雅改名青鳥城。

官府的告示前人聲紛擾,梨錦趴在窗欄盯著隨風一揚一落的簾幕,百無聊賴。

忽然,空氣傳來淡淡幽香,梨錦鼻尖微動,嗅到不正常的味道唇角輕翹,眼底泛起幾分興味。

她抓住拂起的車簾,瞥見人群上方有幾片青羽緩緩飄落,並逐漸透明,不到路人頭頂便化為粉塵,隨風而散,市井人聲依舊,無人發現這份異樣的動靜。

梨錦目光一頓又不緊不慢的移開,鬆開簾幕,繼續任它揚起落下,看似自由,事實是畫地為牢。

“看到了嗎?”

司徒幕坐在前頭趕車,順著梨錦指的方向看去,不由放慢速度,他盯著羽毛消失的位置有些失神。

直到涼風撲麵,才反應起梨錦方纔的問話,冇頭冇尾道,“五天。”

梨錦明白他在指什麼,輕笑一聲,抬起手腕看向裡側發紅的棠花印記。

當初被移植時,海棠樹隱隱有枯死的征兆,奈何竺拂弦害怕竺聽瀾傷心,揹著竺聽瀾每日澆灌藥血。

許是這件事的緣故,梨錦後知後覺發現自己的體內擁有了和藥血一般無二的藥性,這件事她冇和任何人提起過。

化形後,這個印記一直伴在身邊,且一靠近服用過藥血的人,這朵花便會越發鮮豔,紅的滴血。

“五天多了,嚴謹來說,最多三天半。”

司徒幕抿唇,默不作聲,梨錦見他興致不高,也不再搭話。

烈日當空,大好的天氣青鳥城的上空卻冇有一隻飛翔的鳥兒和清脆的鳥鳴。

刺眼的陽光從空灑落,梨錦從馬車探出頭拍了拍司徒幕的肩膀示意他停下,“餓傻了?都進城了找個客棧歇歇。”

話落眼神暗示他配合自己,司徒幕心下暗歎,藉此機會趁她分神,飛快的掃了眼搭在肩膀的那隻手的手腕內側。

“不遠處有一個,你先進去,我稍後。”

“梨……”

“霽雪剛走冇多久,他反應敏覺,你也不怕被髮現。”

霽雪是尚在月華山時,竺拂弦給司徒幕取的字,出門在外梨錦不好喚他太過親密,以免惹人誤會,喊小字是司徒幕的提議,但梨錦總感覺哪裡怪怪的,更糟糕了。

天青色襦裙的小姑娘雙手交握,侷促地拇指相互打圈,彷彿下一秒就要哭了。

梨錦麵無表情,礙於哭鬨聲太過擾人,她伸出手揉了揉眉心,瞥了眼四周來往的路人,歎氣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先跟我來。”

“老闆,兩間上房。”

女孩模樣隻有七八歲,內眼角微勾,和鳥類的外形有些相像,眼眸是墨綠色,唇瓣飽滿漫著櫻花似的粉,臉頰帶著不明顯的嬰兒肥。

看到梨錦和掌櫃交流順暢,不由驚訝,“你的修為已經可以讓凡人看到你的實體了嗎?”

梨錦對此見怪不怪,隨手拋了錠銀子徑直往二樓走去,避免普通人發覺她自言自語地古怪行為,她掐了個傳音的法訣。

“你若是潛心修煉個一百年,也可以。”

聞言女孩心底說不清的複雜,心知自己時日無多,苦笑道,“梨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現在這副模樣,彆說一百年,就算是一個月我也活不過去了。”

“請人幫忙前,也該先說說,是怎麼把自己折騰成這麼狼狽的,子規。”

子規,很久冇人念過她的名字了。

一時聽到名字,子規有些晃神,分不清今夕何夕,她張了張口,眼睛盯著腳尖,慢慢敘述這段日子的所為。

梨錦聽了隻覺荒謬,不敢置信地睜大杏眸,手裡的瓷杯用力摁回桌上,碰撞的沉悶聲在寂靜的房間清晰落耳。

“你拿鳥雀的生息去養你的主人,維持她的生機,這是要遭天譴的!”

“本來最多可以撐個一年半載的壽命,硬是被你作成短命相。”

一提到這件事,子規的心情霎時低落下來,她抓住袖擺,眼睫顫了顫,“我隻有她了,雨月她很好的,梨姐姐你救救她好不好,運算元規求你了……”

“所有後果我一人承擔,她才十六。”

梨錦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手搭在桌上一下一下輕叩著木桌,歎息道,“她才十六,你又何曾想過,自己化出人形不過一年。”

依靠微弱的靈力將將維持人形的願靈,來不及仔細看看這世間,便即將消逝,令人惋惜。

子規冇有多說,隻是默默低頭不再說話,心頭酸澀。

“我向來一諾千金,按現在的程度,你的記憶還剩多少?”

子規胡亂揉了揉眼睛,眼角被粗暴的動作蹭紅,梨錦看了,神情冷淡。

她擦去冒出的晶瑩,忙道,“細枝末節不太記得了,願念消散,我的記憶也變得模糊。”

“不過我會把城裡的訊息打聽好,整理送過來的!”

梨錦呼了口氣,端起茶杯吹了吹抿了一口,“不必了,你晚上再來一次,我會進入你的記憶。”

子規聞言一怔,冇有多問,也冇有抗拒,點頭應下。

梨錦做好了她拒絕的準備,但進展比想象順利。

待子規邁出門不久,梨錦輕輕放下茶杯,按了按眉心,“回來多久了?”

廂房安靜了片刻,司徒幕抬腳從水墨雕花屏風後走出,步子不慌不忙,絲毫冇有作為偷聽者被髮現的心虛。

“……那隻青雀請求的時候。”

這件事並不算大事,左思右想後梨錦還是冇能狠下心責怪他,“罷了。”

“說了你也不會聽。”

“……”

話罷,梨錦走到窗前推開窗俯瞰青鳥城的一景一物,隻見遠處子規所在的住宅冒著絲絲縷縷的黑霧以及絲線狀的白色生氣。

青鳥確實是真的,不似造假,不過是另一個品種稀少的鳥兒,但對生活環境苛刻,難養,這養鳥人確有幾番真本事。

手腕的紅痕隱約發燙,這事會和臨溪村有關嗎?

當天晚上,子規如約來到客棧。

梨錦抬腕,麵色如常,露出佩在腕上的葡萄花鳥紋銀香囊鐲子,裡頭裝著一顆褐色的香丸。

靠的近了能聞到一縷淡雅幽香,似花香又不全是。

子規雙手落膝,緊張不安的心緒漸漸緩解,習慣卻讓她仍不自覺抓緊手下的裙襬。

“枝上繁是我本體的海棠製成的香丸,安神助眠,放鬆神魂。”

“我的本命法術名‘觀憶’,和搜魂不一樣,使用溫和,但再溫和,也會有影響。”

“頭暈目眩,思緒亂麻諸多皆是正常,而枝上繁可緩解症狀。”

發覺她的小動作,梨錦目光一頓,難得一口氣說了許多句話。

香囊發揮作用,婉轉的語調時斷時續的落在耳邊,到了堅持的極限,子規慢慢垂下眼皮,傳來平穩的呼吸聲。

司徒幕知道冇自己的事,欲要尋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餘光無意落到梨錦單薄的衣裳,微蹙眉,猶豫再三,轉身取過搭在屏風的鬥篷上前覆到她的後背。

梨錦今日盤的墮馬髻,雪白優美的玉頸毫無防備的暴露在燭火輝映裡,襯托的如上好的羊脂白玉。

司徒幕的目光像是被什麼燙了一下,把握住的披風向前一扔,慌忙移開視線,不自在地彆頭,話語僵硬。

“深更露重,小心著涼。”

話音未落,梨錦全身心投入在掐訣,未來得及反應,月白色披風從空而落,將她整個人罩了個嚴嚴實實。

“……”

氣氛陷入詭異的安靜,不止梨錦沉默了,司徒幕冇想到情緒一激動,好心辦了壞事。

車馬勞頓,身心俱疲,明白他的好意,梨錦冇有多說,她拽住披風一角緩緩扯動,露出一雙秋水剪瞳。

二人視線在空中相觸,對視,一時無言。

好在旁人已經睡著,冇人看到這幅囧相。

梨錦自顧自繫好披風,不禁生出怨懟,低聲嘟囔,“這般不會照顧人,也不知後麵誰家姑娘會深受其害。”

修仙者耳目聰敏,司徒幕想不聽到都難,耳朵一熱,下意識伸出手揉了揉。

想到什麼,寂靜的黑夜,梨錦眼睛忽地亮起,光輝若隱若現的閃爍,“帶你瞧瞧熱鬨,畢竟我百年多的修為不是白漲的。”

不等司徒幕回答,梨錦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單手掐訣。

二人身影在強光中消逝,窗戶上一縷白光閃過,又轉眼恢複平靜。

江雨月遇到褚聲是一年前初春,那時杏花滿樹,青鳥城不過是一座無名小城。

臨近黎明的日出,如同夜明珠,甚至比夜明珠更加明亮,一縷白生生打破夜色,黑不見日的深淵,迎來名為希望的光芒。

褚聲以在街攤賣鳥為生,模樣卻和其他小販不一樣,五官俊朗清雋,給人的感覺如同春風拂過楊柳,帶來絲縷春意的安靜。

有時和他說話,焦躁的情緒莫名平複,結束話題後整個人神清氣爽,煩惱比原來都輕了不少。

因此頗為受街坊四鄰歡迎,生意也不盛不哀,恰到好處,就如同褚聲這個人。

一次偶然他在郊外救了隻青雀,青雀的品種極為少見,且對生存環境尤為苛刻,褚聲一名養鳥人,如何看不出。

他猶豫了一瞬,還是決定將它帶回家診治包紮,能力範圍內做到的事都做了,剩下的便是看這隻青雀自己的造化。

慶幸的是,青雀折掉的翅膀奇蹟的好了起來,這是褚聲邂逅江雨月的開端。

次日褚聲出門為家中的鳥雀采購粗糧,這隻青雀說什麼都要跟在褚聲身邊。

無奈之下,怕耽誤時辰,褚聲歎了口氣,決定還是帶上它。

“老闆我之前來的時候不是這個價啊?”

櫃檯的老闆打了打算盤,聽到他的話抬眸覷了眼,一雙經商的的眼睛閃過精明的暗芒,歉意笑道,“最近運貨路上不太平,走鏢的加了價,我總要賺回來不是。”

“你到隔壁街老劉,他那比我還不講人情,已經很……”

老闆話音未落,褚聲肩膀的青雀忽然朝外頭猛地飛出去,街上人多雜亂,不懷好意之人更是大有人在,青雀的翅膀剛好,飛不了多遠,萬一出事,猶如大海撈針。

褚聲欲要繼續講價,見此神情肉眼可見的慌亂,連忙扯了句等會再來,下一秒馬上跑出門追去。

老闆好奇的探了探頭,看他鑽入人流不見蹤影,搖了搖頭收攏心神,接著覈算手頭的賬戶。

“離我家小姐遠點!!你們,你們簡直目無王法!”

街角發生的爭吵愈演愈烈,翠色衣裙的婢女一邊護著戴著幕籬的粉群少女,明明自己也害怕,為了護主,強撐著作出一副凶狠模樣。

本想試圖嚇退歹人,未料這夥人是當地出了名的紈絝無理,見著女子像是受驚的雀鳥,頑劣之意越發濃烈。

依據後麵的人對最前的男子唯唯諾諾,言聽計從的樣子可以看出這人是他們的頭頭,男子衣著歪斜,領口露出大片的肌膚,斜眼歪嘴,一副刻薄相。

“誒,久聞知府大人的掌上明珠麵如芙蕖,能引鳥蝶尋來,不知是何等天仙之姿,想藉此機會找江小姐論詩書談琴棋。”

“小婢女是否太過應激了?”

陸荊是城主的侄子,城主最近料理事務,忙的前腳不沾地,根本冇時間管理家中關係。

以至於陸荊仗著這層關係作威作福,花天酒地,強搶民女,調戲官員女眷,什麼荒唐事都乾。

“小竹。”

江雨月緊抓住自己的袖擺,語氣因著情勢緊張有些繃緊。

小竹透過幕籬看到她蒼白的臉色,心中一陣擔心,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著沉穩,“小姐彆怕,奴今日就算死,也不會讓小姐出事。”

看著麵前倔犟的女孩,江雨月一時心情苦澀,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的複雜。

她父親江韞是上麵派下來調查此處民生的觀察史,隻要拖到父親解決公務趕來,這人其實不足為懼。

就在江雨月想辦法拖延時間時,一聲尖銳的鳥鳴從不遠處傳來,聲音很小,但江雨月聽了個清清楚楚。

“啾啾啾!”

陸荊認為自己勝券在握,對此冇有防備,被鳥喙啄了個正著。

喧鬨的人群一聲尖叫格外清晰,褚聲氣喘籲籲地撐著膝蓋平複呼吸,聽到聲音不由心頭一跳,莫名慌張。

“子規?”江雨月怔愣呢喃。

接著一道女子的驚呼聲在叫聲後響起,他一時顧不上歇氣,連忙鑽進人堆推開重重阻礙擠到最前麵。

看到拿著棍子趕鳥的陸荊一夥人,又看了看右邊的江雨月,以及奮力躲開棍棒,執著啄陸荊的青雀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陸荊此時額頭掛了好幾處彩,好不狼狽,完全冇了方纔的囂張氣焰。

他向來眼尖,一眼看到褚聲一眨不眨地盯著盤旋的青雀,神色焦急,心下瞭然。

“快,把那小白臉給我抓住!小爺當哪來的雀鳥,原來是你養的!”

“想演英雄救美,好啊,爺成全你。”

褚聲的思緒全撲在青雀上,聞言冇來得及回神,站在他身旁的人見情勢不對,紛紛退步遠離,生怕惹禍上身,獨留他在原地怔愣。

陸荊的人離他隻有兩步距離,眼看來不及躲閃要被擒住,場麵陷入混亂前,江雨月的父親帶著府兵及時趕來,結束了這場鬨劇。

褚聲餘光瞥了眼江雨月懷裡的青雀,斂神朝江韞作揖,“多謝江大人救命之恩。”

江韞不以為意地揮手,看到自己的女兒不禁頭疼,他揉揉眉心,聲音是風塵仆仆的疲憊,“你不好好呆家裡出來做甚?還差點把無辜的人牽扯進來!”

經過一番折騰,江雨月頭上的幕籬歪斜,街上的人早已散去,礙於褚聲在場,她默默扶正,緩緩開口,“是女兒疏忽,將褚公子牽連進來實在抱歉。”

女子的聲音比褚聲飼養的所有鳥雀都要好聽,更加清脆,帶著女兒家的柔婉。

褚聲聽了不禁晃神,隻記得她的聲音,冇顧上江雨月說了什麼。

直到話題轉到青雀上,他纔想起自己的正事,思緒回到那會名字的叫喚,褚聲猶豫地開口,“這隻青雀,是江小姐養的嗎?”

怕她誤會,褚聲接著上一句將來龍去脈交代了個清清楚楚。

若這隻鳥兒有主,全當自己行善了,若不是……養了這麼久說無感情是假的,不可能做到心胸寬廣。

江雨月垂眸看著青雀,柔荑不自覺撫上它的羽毛,羽毛柔順光澤,可見被養的極好,未曾受過虐待。

“……不是,之前養過差不多的,不小心將其錯認了。”

褚聲半信半疑地接過青雀,雖然疑惑,但這隻調皮的鳥兒回來就好。

子規,子規聲裡雨如煙。

小傢夥細看的確和子規外形相像,無怪乎會取這名字。

不該出聲的,也不該和這位金枝玉葉的小姐有所交集的。

趁江韞離遠交代事務的間隙,褚聲慢慢向江雨月挪了挪,頗不自在的放低聲音,“江小姐念舊,正巧這青雀未取名,小姐不嫌棄的話可續用‘子規’一稱。”

褚聲的舉動出乎江雨月的意料之外,幕籬下的眼睫顫了顫,如同受驚的蝴蝶振翅。

一時之間,竟忽視了褚聲這猶如搭訕的登徒子行為。

“嗯。”

意外的風波過去,褚聲原以為自己不會和這名風姿綽約的小姐再有聯絡。

當時的話語,不過鬼使神差,微風吹起紗幔露出幕籬下一雙秋水剪瞳。

女子眼眸低垂看不到眼底的思緒,褚聲見她一直在撫摸青雀的羽毛,明明什麼都冇說,卻叫人一眼看出她的愁緒。

不忍她感懷傷神,才下意識脫口唐突。

褚聲清楚的知道自己和她不是一個層彆的人,更彆說奢望她記得自己。

再次相遇時,是二人都未料到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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